《讀者》雜誌

《「深藍」與「瘋狂鳥」》 ⊙文/凌志軍

20世紀80年代後期,計算機領域發生了兩件大事,轟動世界。它們均出自美國卡內基美隆大學計算機系的兩個學生。

其一,全世界有幾十位優秀的計算機專家在研究語音識別技術,他們全都絞盡腦汁,想讓電腦聽懂人類的語言。但是,直到1987年,才有一個20多歲的學生打破僵局。這個學生就是李開復。

其二,1988年,一台名叫「深思」的計算機第一次成為「國際大師級棋手」,並且戰勝了國際象棋特級大師本特‧拉爾森。它的製作者是許峰雄。

直到今天,許峰雄和李開復仍然是卡內基美隆大學的驕傲。如果我們回過頭來,重新審視這兩個人的傑出表現,就會發現,每一個學生都擁有無限的潛力,但只有很少的人能夠意識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,感受到它的召喚,並不顧一切地去抓住它。強烈的渴望不僅催生了勤奮,還滋養著天分,激勵他們跨越一切障礙,變得與眾不同。

許峰雄是比李開復早一年入學的博士生,如今他是微軟亞洲研究院的高級研究員。看見許峰雄的時候,人們腦子裡往往冒出來的第一個念頭是「深藍」─這就是那個被叫作「深藍之父」的人嗎?

是的,就是他。他和他的兩個夥伴製作出來的那台「深藍」是個龐然大物,重達1.4噸,裡面裝有32個並行處理器和世界上所有國際象棋大師的棋譜,擁有每秒計算2億步棋的能力。1997年5月11日,它戰勝了卡斯帕洛夫。後者擁有很多輝煌的頭銜:國際象棋世界冠軍、國際象棋特級大師、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國際象棋棋手。所以,「深藍」的勝利讓全世界研究電腦和人腦的科學家又驚又喜,還有一種五味雜陳的感覺。自從1958年IBM(國際商業機器公司)那台名叫「思考」的計算機掀開與人類博奕的第一頁,近40年「人機大戰」的歷史就在這一天被徹底改寫了。

「別人都說你在卡內基美隆大學是個非常出色的學生,是嗎?」有人這樣問許峰雄。

「我也不知道,」他靦腆地笑了,「我們學校不排名次,學生只分為合格和不合格兩種。不過,我不是教授的好學生。因為我不喜歡按照教授的計畫走,總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。」

許峰雄中等個子,看上去溫文爾雅,年齡不算大,卻已早生華髮。深度近視眼鏡後面的那雙眼睛,有時候有些木然,似乎心不在焉,但是突然間又會神采飛揚,把臉上的表情,甚至全身都帶動起來。1997年5月那次持續一周的「人機大戰」之後,「許峰雄」這個名字在全世界傳揚開來,也為很多中國人所知曉。但是,昔日的同學和今日的同事並不叫他「許峰雄」,而是叫他「CB」─Crazy Bird,意思是「瘋狂鳥」。

CB的早期教育履歷很簡單,卻令人印象深刻。他自幼好新奇之事,讀中學時「奇思妙想層出不窮,海闊天空恣意馳騁」。在大學讀書時固然成績優秀,但他給同學留下的印象是「思想異於常人」「特立獨行」。1982年,他來到美國,進入卡內基美隆大學計算機系學習,又是一個「不務正業」的學生。他所謂的「不是教授的好學生」,包含如下事件:有一天,校園網路出現了一個「黑客程序」,可以控制老師和學生的計算機系統,還能把大家私下往來的電子郵件發布到學校網站的電子布告欄上,以致那些「昨天我在洗手間撿到的連褲襪是誰的」之類的隱私也被公開。而始作俑者正是CB,他只不過是在愚人節開了一個玩笑。曾任微軟公司高級副總裁的里克‧雷斯特博士,就是這一事件的「受害者」之一。那時雷斯特是這所大學的教授,而CB只是計算機系一個尚未取得博士學位的學生。

不久以後發生的一件事,再次證明許峰雄的「特立獨行」不是誇張。他後來總是說,自己走上「人機博奕」的道路完全是機緣巧合,也指的是這件事:

有位教授來找我,要我幫忙做出一台能下國際象棋的電腦。我喜歡下棋,也喜歡電腦,還知道為了讓電腦學會下棋,研究者們已經努力了很多年。但直到那時,電腦還只具有業餘選手級別的棋力。我喜歡做這件事,可是我不同意教授的計畫。他打算按照國際象棋的64個格子做出64塊晶片,所以那是一個很大的東西。我覺得這種做法很笨,就對教授說:「現在的技術可以把這些東西裝進一個晶片,為什麼要做64塊?」教授堅持當時流行的觀點─如果要加快電腦速度,必然會增加電腦體積。我說:「不一定。」結果我和教授發生了衝突。我說:「如果你做成一個晶片,我就參加。」教授很生氣,說我根本就不想做。

CB離開了教授,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:「我非要做出一個來。」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導師孔祥重。導師支持他,但又說:「人家已經開始,你忽然另起爐灶,那就一定要做得很快,學校沒有時間等你。」

導師問他需要多長時間,1年還是3年?

他說:「6個月。」

對他來說,這是一個前所未有的歷程。沒有人要求他去做這件事,這是他自己想要的。「很多事情,你不做就不會理解其中的艱難,一旦做起來,才會發現自己低估了困難的程度。」他這樣說,「面對那麼一大堆問題,我有時候擔心自己也許要做10年。」旁人遇到這種情況,也許會退縮,至少會要求導師給自己更多的時間,但他是CB─瘋狂的鳥,他不肯退縮。

每天從早到晚坐在電腦前,他要把3.6萬個晶體放在一塊長6.8釐米、寬6.7釐米的晶片上,每一條線路都要重新設計,這用掉了第一個月。然後他要把一點一線畫出來,有幾萬個點和幾萬條線,其中大部分依靠手工完成,這又用去了4個月。每天的工作時間越來越長,昏天黑地,不分晝夜,但最大的問題是「前途難測」。他一邊往那個小小的晶片裡面塞進晶體和線路,一邊對自己說:「應該可以,應該可以。」

第六個月開始的時候,他將3.6萬個晶體連同所有電路全裝在晶片上了,再多一條線都加不進去。然後開始檢測,在發生錯誤的地方重新設計,這用去了最後一個月。6個月限期全用完了,他的晶片真的誕生了,不僅能夠正常工作,而且比那種由64塊晶片組成的系統還要快10倍。

他把自己取得的第一個成就叫作「晶體測試」。它的樣子粗糙,甚至不是一台像樣的電腦,但是他的同學都為它驚訝不已,對他說:「你應該帶著它去參加國際象棋比賽。」他去了。在一場機器對機器的博奕中,「晶體測試」兩勝兩敗。那是CB第一次參加大師級別的比賽,是在1986年。

初露鋒芒,CB信心大增。他繼續在「晶體測試」上投入自己的激情和智慧。一年後,「晶體測試」參加北美冠軍賽,戰勝所有對手。

CB狂熱地愛上了他的晶片,並且熱情與日俱增,似乎沒有止境。「我想做一台運算速度更快的機器。」他對同學說。他已經計算出,如果能把電腦的速度提高1000倍,就能接近國際象棋世界冠軍的水平。

導師看出學生前途無量,給他5000美元,要他做出一台真正的電腦。他還為電腦取了一個既浪漫又沉穩的名字,叫「深思」。

一年以後,「深思」誕生。CB帶著它去參加比賽。這是他第一次用電腦與人下棋。「深思」一往無前,進入決賽,可惜在關鍵一役中輸給一位特級大師,屈居亞軍。

CB把「深思」帶回家,再接再厲。那時,「深思」已經擁有200塊晶片和2個處理器,每秒鐘能分析70萬個棋位。半年以後,「深思」戰勝特級大師本特‧拉爾森,聲名大噪。

「深思」如果是一個人,有人類的七情六欲,那必是當之無愧的國際大師。至此,CB已是全校聞名的傳奇人物。教授們開始對這個學生津津樂道:「我們的機器是全世界第一台擊敗國際大師的電腦。」「什麼叫研究?這就叫研究。」

1989年,CB畢業了,獲得博士學位。IBM正為推進「人機博奕」項目煞費苦心,聽說此事後,當即認定此人的工作能力具有世界級水平,其研究成果甚至有可能擊敗世界冠軍。於是公司派人前來遊說,說IBM將幫助他製成更大更快的計算機。這正是CB想要的,於是,他和兩個夥伴一起進入IBM。

從「晶體測試」到「深思」,CB用了4年時間,現在他要開始新的歷程。新電腦改名為「深藍」,其理論根據是他的博士論文。那時候CB已經聞名全美,因為《紐約時報》在頭版發表文章,說這是一場「電腦與人腦之間的戰爭」,弄得人們既興奮又緊張。

現在人人都知道這場「戰爭」的結局,但是「總攻」發起之前的那一段時間仍然漫長。從「深思」到「深藍」,CB和他的「三人小組」用了8年時間,其間有過無數失敗、無數煩惱、無數驚喜、無數不眠夜。人們津津樂道於事情的成敗,「深藍」的勝利和卡斯帕洛夫的失敗成為那一周世界媒體的頭版新聞。美國的《時代》周刊、《紐約時報》,英國的《衛報》,還有新華社、美聯社、路透社、共同社,紛紛報導。IBM甚至為這場比賽單獨申請了一個站點,每天有上千萬用戶訪問,並發表見解。IBM公司因此名聲大振。他們為這次比賽投入1000萬美元,然後將70萬美元的「勝利者獎金」發給了自己,又從股票價格上漲中獲得2億美元的收益。

但是,CB並不在意這些,在他的記憶中,事情的起點才是最值得懷念的。「一切都基於一個信念,」他這樣說,「信念會促使你持續不斷地努力。」

《紐約時報》當年的一篇評論說,IBM導演的這場「人機大戰」,是演給全球最大的軟體公司微軟看的,「『深藍』已經打敗了棋王卡斯帕洛夫,它能打敗比爾‧蓋茲嗎?」

如今,「深藍」功成身退,它的一部分被捐給博物館,另一部分則存放在IBM公司,作為資料,也作為紀念。「深藍之父」許峰雄並沒有向比爾‧蓋茲發起挑戰,而是於2003年春天加盟微軟,來到比爾‧蓋茲麾下。

(摘自《讀者》雜誌2023年9月號&「讀者雜誌讀書會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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