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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寬恕,是結束苦痛最美麗的句點】

今年的平安夜,格外的冷。美國有「炸彈氣旋」,台灣幾乎結凍了。有一些人在平安夜不平安,悽涼地猝死。早兩天,嘉君就告訴文茜:「平安夜一定回家共度。」
文茜說:「錄影完已經八點半了,大晚了。」
「沒有關係,我們等妳。」

這一夜,嘉君做舒肥煎牛排、西班牙火腿佐黑橄欖綠葉沙拉、五種魚和蝦熬煮的馬賽湯,我灸烤烏魚子。簡單,美味。文茜帶來三個蛋糕,個個精緻,豪華。她們三人都不喝酒。我一個人霸佔了一瓶香檳。以往我只會在宴會前淺嚐一小杯香檳,上個月我試著把久放冰箱多時,每次打開都看到它依舊佔著位置,不幹伙。我決定:幹掉它。

也許年齡大了,口味也略略改變了。這幾年較不愛烈酒,喝紅酒和大吟釀多。近來把香檳當佐餐酒,上回一餐飲完一瓶,微醺的感覺很棒。文茜知道我從陽剛的烈酒淪落成喝嬌滴滴的香檳酒客,就叫她的助理把她庫存的香檳送來。這段日子,佐餐都以香檳為最愛。一夜常獨飲一瓶。第二天不宿醉,不頭痛。

耶誕夜,我們愉快地聊著。文茜健談,話題不斷換,不知不覺中我已把一瓶香檳喝完了。意猶未盡,我又把一瓶純米大吟釀開了。依然只有我獨飲⋯⋯。
沒有月光,沒有星空,沒有對飲成三人,只有壁爐裡的火燃著。

搬到汐止山上前,我囑咐嘉君,我坐牢太久,四面都是囚牆。我討厭牆,我要她盡量把牆打開,開大大的窗,連接窗外的山。

還有,我想要一個壁爐。寒冬時,燃起熊熊火焰,整個房間都暖了⋯⋯。
端杯濃酒,透過那扇爐窗,昔日種種彷佛都經歷時光的氧化而移位了。看著那搖曳的火舞,多少悽苦往事都怯除了澀味,可以平順地吞飲;多少甜蜜、幽美的情境格外婀娜多姿地呈現在眼前。這些年來只要略有寒意,我總迫不急待地點燃壁爐,然後,沈思、回味、構思⋯⋯。一座壁爐,之於我像是一千零一夜的那一張魔毯。

今夜,我不斷為壁爐添加柴火⋯⋯。話題回到一九七六年的平安夜。
那一夜,已是我坐牢後的第十四個平安夜。

我臥倒囚床上,痛苦不堪。一個出獄的政治犯蔡寬裕假稱「我叫他去照顧麗珠」,把我的家毀了,把我那時擁有的五十多萬財產(當年幣值可算很富有了,可以在台北仁愛路三段買兩戶公寓了)都覇佔了。那時,一張愛國獎券頭獎才二十萬。然後糾集了一票獨派政治犯在台中開製鞋工廠,住洋房別墅,出入有轎車。

她移情疫別戀後,從此一毛錢都不再寄到綠島給我。我洗澡沒有肥皂,只好早餐時多要一點稀飯汁,洗澡時把稀飯汁從頭淋下,讓它全身沾滿。再等它們乾了,才用水沖洗全身。上大號沒有衞生紙,我只好撕內衣當衛生紙。不久,想到自己是無期徒刑,這樣撕下去,沒有多久就撕完所有內衣了。我決定改變方法,撕一大片,像手帕那麼大,擦完大便,洗澡時把它搓洗擰乾,第二天再用⋯⋯。本來,我是可以跟其他囚人討,或向獄方要,可我一身傲骨,視尊嚴如命,讓我怎麼也開不了口。我寧可這麼淒慘地獨囚在病監中咬緊牙渡日,也不願讓自己再遭受任何一丁點的顏面掃地。

生活的匱乏可以自力救濟,精神、心靈的折磨才是最啃蝕人的。那段日子,我誓言:出獄後必定要嚴厲報復、制裁這邪惡的不義之徒。我矢志學習我的好兄弟基督山伯爵。恨,從此在我心底生根。

恨,比愛更強而有力,但是,它像兩刃刀,給了你力量活下去,克服身體及外在的一切病痛和壓力,另一方向它也會割痛、刺傷你的心靈。恨,整日糾纏不休,一年又一年讓我像熱鍋上的小動物。

命運終究是難于預測的。家被毀,產被奪,不到一年,蔣介石死亡了。我終於從無期刑徒改為十五年有期徒刑。我的苦況和恨意也被出獄政治犯帶了出去。蔡寛裕那群惡徒,竟然在外揚言:「施明德是泰源事件漏網的首謀,國民黨不會讓他出來的。」這一群政治犯惡棍竟然想假國民黨之手,繼續加害我。

我承認,這段歲月是我一生最痛苦的日子。白天我可以藉閱讀來移情,或翻譯一些文章來使自己脫離恨的糾結,但是,一到晚上熄燈了,恨就爬滿全身,苦不堪言,揮之不去。

一九七六年的平安夜,我又是如此浸淫於恨汁之中,常常有窒息之感。做為基督徒,躺在囚床上,痛苦難眠,我又對耶穌抱怨:

「耶穌啊,祢說袮是公義之神,但是祢為什麼對我如此不公!」牢中我常常會跟耶穌起口角,懷疑、斥責祂的不公不義,為什麼讓這麼邪惡的政權統治台灣如此之久!耶穌總是唾面自乾。

這個晚上,耶穌仍然默默不語,任我飽受恨的刺割與宰制⋯⋯。

「耶穌啊,我真恨啊,因為我深深地受傷了。那可恨的加害者此刻正在享受他掠奪的快意,無論我如何咬牙切齒恨他,他可一點不痛;我呢,卻恨得心如刀割淌血,無限苦痛難以自拔。耶穌啊,祢不仁啊!」

耶穌依舊默默無語。

我不再對耶穌説話了。祂一直不回應我。

我轉而跟自己對話。坐牢,我常常跟自己對話,提出疑問,相互爭辯;提出方案,彼此置疑。直到我與心中的另一個我都解惑了,都認同、滿意了為止。

坐牢,我最大的收穫就是在內心深處發現或找到另一個和我有同樣心智,同樣經歷,同樣博學的人,可以對話、討論、爭辯。他是「另一個我」,陪伴我、訓練我、督促我,愛我。從牢裡到牢外,直到我活到了今夜,心中的「另一個我」依舊不離不棄⋯⋯。

這一夜,心中的那個我反問我:
「你恨那個蔡寬裕,因為他奪你妻毀你家,深深傷害了你。這是你第一層不幸。然而你恨他,他卻一點都不痛不癢,你反而搞得自己內心疲憊痛苦不堪,還傷害了身體健康。這是你的第二層不幸。如果你出獄後,真的採取報復行動,一定會受到法律的對待。這將是你的第三層不幸。如此一來,你十幾年苦讀、苦思、苦寫及心靈的錘鍊都枉費了!你不要忘了你的初衷!」

「另一個我」發怒了,最後狠狠地痛斥我。我沈默不語。

接著他變得溫柔地説,耶穌曾經說:「人打你的右頰,再把左頰給他打。」

這句簡單的話,今夜格外生動,竟然啓發我領悟到:
「忍耐是不夠的,必須寬恕。」
忍耐,必須咬緊牙根,會使人扭曲變形。寬恕才能倒盡所有苦汁、怨恨和一切折磨。讓自己回到原型的自我,無傷、無怨、無瑕,如童真的自我。

多年踐行下來,我終於敢對世人說:「寬恕,是结束苦痛最美麗的句點。」

任何報復、報仇都有後遺症。這個體悟,我不但行之於私人恩怨,更行諸於國家社會的事務中。我擔任民主進步黨黨主席會所以提倡大和解,也是源自於這一個平安夜的領悟。我知道,很多民進黨人和一些獨派人士,一直反對並攻擊我的大和解。現在我要告訴這些朋友:

「第一、台灣最大的危險,不是中國武力犯台,而是台灣內部的自我撕裂。一個分裂的國家,不會有真正的國防安全。

「第二、今天的民進黨人,你們都沒有像我這樣歷經四分之一世紀的苦牢,你們沒有受難過,為何恨意如此之深呢?
今天的國民黨人,你們也不是當年迫害台灣人的人,為什麼你們卻繼承了那麼深的敵意?難道你們迄今仍認為我們台灣人爭自由,爭民主,爭人權是不對和不配的嗎?難道你們瞧不起台灣的民選政府,寜願接受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統治?
你們雙方的恨意和敵意,可有正當性和哲學基礎嗎?其實,你們都只是為了各自的政治盤算,為了鞏固各自基本盤的選票,才這樣擁抱恨意跟敵意的吧!

「第三、你們侮辱我的大和解,賤踏我的包容心,難道是要我抱著恨意活一生嗎?你們沒有真正受難過,沒有真正恨過,你們不知道恨有多憎獰恐怖嗎?你們不准我尋求和解、寬恕,你們好殘忍啊,幾近魔鬼。」

今年的平安夜,在飲下一瓶香檳後,我站了起來,說:
「今夜,我想再跟耶穌說話。」

文茜看我站起來,睜大眼睛嘴巴微張地問:「我們都要站起來嗎?」她作起立狀。我說:不用。
望著聖誕蛋糕上為耶穌點燃的蠟燭,對著搖曳的燭光,我說:

「耶穌啊,祢在世間受苦只到三十三歲就回到天家了。我已經比祢多活了快五十年了。我讀過祢的門徒們撰寫的福音,記述祢的行跡、苦難。馬太福音、馬可福音、路加福音還有約翰福音,我都不知道讀過多少次了。
祢可是看著我這一生如何從地獄活過來的!如何堅守祢的道!
耶穌啊,我是祢真正承受苦難,抗拒誘惑,活過來的門徒啊!不只是箸書立說而已。」

我哭了,再也說不下去。哽咽地吹熄蠟燭。

臨近深夜,嘉君、小板送走文茜。
我稍後上樓洗澡、睡覺。平靜但有夢,一路睡到隔天下午六點才起床。人好舒服,身心都舒暢愉悅。又再提筆撰寫回憶錄。

今天收到文茜送給我的詩。她永遠是一位最出色的發言人:

東方三賢士曾拋棄你的名字,
你的頭頂也沒有星辰閃爍,

牢房的冬季風聲一如往昔——
那是大風粗糲的嘶吼
那是你驕傲心靈的怒吼

當你孤身一人,甚至沒有燭火

陰影垂落你的眼臉。
在遙遠的孤𡷊,日曆滋養著黑夜
直到用盡所有的星光

是什麼觸動了憂傷的鍵盤,
耳邊響起聖經悠長而熟悉的語句

風的聲音又起,那就由它去吧!

恨的意念撲來,那就由它徹底的傷害至谷底、再爬起來吧

那個夜晚
上帝,天主,
你心中響起寬恕的聲音
響起在你接近垂死之時——
唇中眼中充滿天主的感激,
因為它讓你
將目光投向耶穌禙起的十字架

沈默中你怒視牆壁,
你的禮物是無形的
如宇宙般巨大
你早已受盡折磨
不再信任善良的聖誕老人;
但奇跡發生了
當你抬頭
忽見天堂的光芒,
領悟寛恕的意旨
你才意識到
耶穌正以自己的生命歷程,
送給你一份十足的禮物
一生的禮物

平靜了你的心

大風依然粗礪嘶吼
你成為天主真正的門徒』

「平安夜後,給主席的詩」——文茜

2022/12/26/2305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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