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台北，爸爸的台北

王偉忠

台北，是個很微妙的地方。

我是嘉義小孩，第一次去台北，是十歲那年。

爸爸是空軍眷村裡的村長，任何疑難雜症他都有辦法解決。十歲這年，他想盡辦法拜託基地的朋友讓我們當「黃魚」，可以搭空的運輸機去台北玩，我們都樂瘋了！我纏著媽要她買頂草帽，因為去台北就一定要戴草帽！媽媽原本抵死不從，後來還是受不了我的纏功投降了。

去台北這天，我洋洋得意戴著草帽、揹著水壺，裡面裝滿我媽特製的酸梅湯，早早就在機場等著搭機；等了半天，卻接到通知說嘉義天候不好，不能起飛，當場放聲大哭！我姐我哥到了不能隨意大哭的年齡，只能低著頭、悶悶不樂。「有辦法爸爸」當然不能讓孩子失望，他摸了摸口袋裡的鈔票，決定搭火車去台北！

在這天之前，我搭火車最遠只去過台南，從嘉義過去十幾站，已經覺得遠在天邊；這趟從嘉義到台北，共花了十多個小時，真沒想到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麼遙遠的地方。

當火車空咚空咚穿過中華商場旁的鐵軌進入西門町，台北就在我眼前閃閃發光，大大的霓虹燈招牌閃亮耀眼，平交道旁還出現四個大字，「點心世界」，太不可思議了，居然有個「世界」，裡面全是點心！當場許願，未來一定要去嚐一嚐。

多年後參加大專新聞營隊認識同屆的劉和卿，才知這家店竟是她家開的，原來她就是點心世界裡的小公主！

火車到站，心頭砰砰跳，跟著爸爸兄姐走出台北火車站，立刻發現有個人在看我，那是掛在屋頂的綠油精女孩，眼中還射出綠光！炫得我心頭一驚！台北果然是個了不起的地方！

這趟五天四夜之旅，我們住在西門町，去了圓山兒童樂園、中山北路、陽明山，當我看到中山北路筆直寬闊的馬路以及路上的車子，小小心靈只有一個感想，「原來台北就是外國！」

第二次去台北，是考上嘉義中學的獎勵之旅，那次我跟鄰居楊文傑一同北上，當晚就住在他姊姊楊文華家。

楊文華是我們村的傳奇人物，她考進中視、當上主播，每次從台北回嘉義，家門外擠滿人等著看她，對我來說，這就是光宗耀祖！也埋下我想進電視圈、當主播的夢想。

那天晚上，楊姊姊還進房間來幫她弟還有我蓋被子！我興奮得整晚不能睡，覺得人生好到不能再好了！

這趟旅程的另一個高點，是果莊帶著我去國賓戲院看「賓漢」。果莊是我家隔壁的老鄰居，先搬去台北，他不是親戚、卻猶如親戚般親近。

走進國賓戲院，老天！世界上居然有這麼大的電影院！感覺就像在現在的小巨蛋裡看電影。那天果莊特別拎著他的大手提錄音機Sony CF550進戲院，這是最紅的機型，他在戲院裡錄下「賓漢」的主題曲，我們回到他家，反覆聽這首歌，心裡覺得真了不起！所有不可能的事情，都在台北發生了。

第三次去台北，是高二升高三的暑假，我頂替旁人的名額參加救國團的太平山健行，回程下山在台北待一晚、再回嘉義。那時姊姊已經嫁到台北，我住在她永和的家裡，晚上果莊帶我參加生平第一場家庭舞會，也是我生平第一次摸到了女孩子的....背，嚇出一身汗。

再去台北，就是考上文化，離家讀大學。

離開嘉義那天，揹著哥哥的黃埔大背包，先塞個臉盆打底、再塞進一條捲好的棉被、再放衣物，媽媽給我一條金項鍊跟兩萬塊現金，要我用這筆錢完成四年學業。出門時，媽媽正在炒菜，我說，「媽我去讀書了！」她沒回頭，就說，「好好好！」

這一天，現實，來得比夢想快。剛下火車、完全搞不清東南西北，連該上那搭車都不知道，我急得全身冒汗，立刻體會到生活在台北的困難。後來總算找到忠孝東路、中山北路交叉口的站牌，搭上最後一班上陽明山的公車。

這個搭車的地方，就是現在的東森大樓門口，日後我在這裡開了無數次會議。

上車後，又花一個多小時才晃到文化大學，真不敢相信學校竟如此偏僻！下車已是半夜，宿舍全關，我跟朋友就在校園裡躺了一晚，從大仁館遠眺市區萬家燈火、燦爛輝煌，許下心願，「一定要讓這萬家燈火，統統認識我！」

大一剛開學，在宿舍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劉克襄。那時我還想像著班上應該都是大美女，但進入教室放眼一看， .....，但我年紀最小，女同學們對我特別照顧，大夥下山去重慶南路吃牛肉麵時，她們會請我喝500cc的果汁，然後到西門町看電影。

多年之後，發現自己生活在台北這麼久，還是有種「南部小孩」心情，很怕出糗，所以無論跟誰約，盡量都走同樣的行程、作同樣的事。

我的固定行程是搭公車下山，在館前路下車、吃碗重慶南路的清真牛肉湯麵、喝果汁、然後走去西門町電影街的樂聲戲院前台階上等人看電影。跟朋友約如此，跟女朋友約，也是如此。唯一差別是朋友會準時出現；女友則一定遲到四十分鐘到一個小時。

後來我開始有了「台北男孩樣」，知道要去青蘋果咖啡聽震耳欲聾的西洋音樂、知道要聽Elton John，知道要吃金園排骨，而且還知道大家口袋裡都沒錢，一片排骨，得三個人分著吃。

這段時間，我那「有辦法爸爸」偶而會獨自從嘉義來台北看我。第一次來，是爸爸想為我的前途「活動活動」，說空軍的陳燊齡總司令過去是他的大隊長，跟他很熟，絕對可以幫我在軍方色彩的華視安插個位置。他來台北等了一個星期，連總司令的臉都沒見到，離開前還是不改自信的拍拍我的肩膀說，「放心！我有辦法！你就等通知吧！」看著老爸消失在南下月台，我心中的OS是，「爸！少來這套！」

幾十年後，陳燊齡早從參謀總長退休，他家也住過嘉義眷村，有天陳總司令的女兒聽說我為村子拍了個紀錄片，說他爸爸想看，我立刻寄了一份給陳司令參考，他則回寄一封厚厚的信，裡面是他的回憶錄。看著信封上寫著「陳燊齡」三個字，我從心裡告訴已經在天上的老爸，「老爸！您真有辦法，陳總司令的『通知』，真的來了！」

爸爸第二次上台北是為了我的畢業典禮，他知道此行會與我女友的父母親見面，還特別穿西裝打領帶、硬裝出想像中的「派頭」，好讓女友的爸媽留下好印象。


他第三次來，則因為我遭遇了女友兵變。

爸爸一直很喜歡我的女朋友，兵變後，他非常擔心，立刻趕到景美的營區見我，還說他是順路過來看看！最後他忍不住騙我說，「沒關係啦！我從來就不喜歡這個女孩！」唉！再有辦法的爸爸，面對兒子的心碎，也無計可施。

退伍之後，我在電視圈從如履薄冰、到如魚得水，連續好幾年，忙到整年只有過年得空回嘉義休息幾天。其他時間，爸爸整天忙村裡的事，也沒什麼機會來台北看我。

有一年，爸爸有事來台北，我專程帶他進攝影棚看我錄製「週末派」，他喜孜孜的跟主持人小燕姐拍了張合照，擺在家裡，沒事就秀給他的那些老朋友看。他們這種老式男人不習慣告訴朋友自己兒子事業做得不錯，怕老友心頭不爽快，但絕對可以拿自己跟大明星的合照吹牛。

1992年過年時，我特別買了支帝陀表送給老爸，那時家人覺得我忙著工作、怕我分心，沒人敢告訴我，爸爸其實已經生重病了。

後來爸爸拿著表問我，「這表怎麼越走越慢？」

我幫他送去檢查維修，表修好了，卻完全沒察覺他的人生也變慢了。隔年，他就走了。

一年後，我下定決心要組個快樂家庭，在圓山大飯店辦婚禮、開百桌。那天看著滿場賓客，忍不住想到我的「有辦法爸爸」，他一輩子當村長、主持別人的婚喪喜慶，卻沒機會看到我當主角，如果他來當主婚人， 一定會說，「我主持了一輩子婚禮，真沒見過這麼大的場面！」

二十多年後我才知道，爸爸的台北，其實不止這幾次。

最近，受邀去空軍司令部演講，講完收到一份禮物，是一禎裝裱起來的青年日報報紙，上面有張照片，是爸爸挺個大肚腩，接受好人好事表揚，旁邊還有當天的報導！眼眶瞬間紅了。

記得那天我還小，爸爸告訴我們，他要去台北接受好人好事的表揚，聽了半信半疑，因為爸爸平時就愛騙我們為樂。這天，拿在手上的剪報證明爸爸說的、都是真的，他真的是好人好事代表，而且大肚腩跟我記憶中一樣大，笑容跟我記憶中一樣溫暖。這是爸爸在、但我還不在的台北。

記得作節目時聽羅大佑戴著墨鏡現場唱著，「台北不是我的家，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」，當時深有同感；可是在這裡結婚、生子、生活了四十二年，連媽媽都從嘉義搬來台北，台北早已變成我的家，心情上，也從「去台北」，變為「回台北」。

不過我內在還是個南部小孩，怕丟臉，所以習慣走認識的路，吃常去的餐廳，台北還是西門町樓頂上那個眼睛射出綠光的綠油精女孩，看起來眼熟、但很多地方還是陌生。

像我曾在陽明山上住了四年，直到最近開始爬山、真正的走進山裡，才知道，啊，原來台北這樣的地方！

台北就是個舊中有新、新中有舊的地方，好比我家住在南區，附近很多日式住宅老屋，跟嘉義老家破眷村對面的飛官眷舍一樣！有一樣的大芒果樹、一樣的大院子，彷彿轉個彎，就能回到嘉義。

在台北認識的新朋友，也是新中有舊。老友阿三打小玩在一起的哥們、後來變成女兒同學的老爸，預官朋友的老婆、變成合作對象的姻親，台北就是這樣，轉來轉去，大家都有些牽連、都有些關係，不管是人事時地物，都能牽來牽去，牽出個早就寫好的故事來。

台北在我心目中，就是有錢親戚住的地方、是當年鄰居姊姊、也是我心目中女神楊文華的家、是有很多美女的地方，也是虛榮心作祟的地方。台北對我來說，比紐約重要、比洛杉磯重要、比倫敦重要、比東京重要，但未來是不是還如此，就不得而知了。

目前沒有已撰寫的回應，建議對其抱持健康的懷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