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捨身救人，十年忌日，兩包饅頭》—-陳文茜

這個標題共用了十二個中文字。

它們代表的是一個年輕人在一場大雨中犧牲了自己的性命，救出跌落水中婦人騎士的故事。

它們也代表了這位年輕人救人後卻不幸失去生命，整整十年母親對他永恆的思念。

2011年左右，一場暴雨，河水暴漲，水溢出了橋面。一名台中女子騎著摩托車，冒雨也冒險穿越橋面。此時河水已經泛濫成災，婦人分不清橋的界限，車及人一起跌落河中。

平日的潺潺流水，如今成了無情湍急的水流，婦人即將滅頂，風雨中目睹的路人尖叫、呼喊、無助地看著一切。

突然一個年輕人不顧一切跳入水中，他勇敢地游向婦人，抓住她的手，推著她回岸邊。不知道是否男孩在與湍急的水流搏鬥中用盡了力氣，就在婦人被救起自己爬上岸時，年輕人的腳下卻不幸出現了危險的水域漩窩，他被拉了下去，再一陣猖狂的流水衝過來，他掉到更危險的河道，然後一路漂流，漂出岸邊人們的視線⋯⋯

本來已經非常驚恐的路人們，不停地喊，不停地叫，盼水流止住，望奇蹟出現，老天啊！不要那麼無情！

但此刻老天的心是鐵石，大地、湍流之水的心也是鐵石。它們合力活生生吞噬了一個不顧自己安危，救他人之命，身體只有良善血液的年輕人。

他的身體在湍急的水流中，一直被不斷地撞擊，起初他仍然試圖堅強掙扎，終而不抵一切。

文人説，這叫命運無常。

在無常的形容詞下，我們接受，也合理化了悲劇。我們漸漸遺忘這位偉大的無名英雄。他，才二十幾歲，生命所有甜美的滋味都來不及嚐飲，他的口裡已充滿了淹沒之水，然後進入肺，身體沉入河底，都結束了。

但年輕人的母親不能接受這種無常，她知道自己有一個善良的兒子，為了救別人，自己葬身水域。年輕人的母親是一個沒有怨，沒有恨的人：或許正是這樣的母親才會養出如此良善的孩子。母親聽聞惡耗，初始哭暈了，慢慢地她接受命運殘酷的安排。

她仍剩下一個願望，至少找到孩子的屍身。這是台灣民俗古老的堅定信仰，樸質、卑微、但也是一種定力。找到身體，好好埋葬，至少讓我的孩子可以有來生，不會成為孤魂野鬼。

偉大的母親鼓起勇氣走到台中市政府門口想見市長。當時台中市長是胡志強，立即走出辦公室，拜謝也安慰這位母親。

母親告訴胡前市長，她昨夜夢見孩子，孩子告訴她，「身體被卡在海邊雜草堆，如果再不來找到他，他即將被冲入大海。」

母親懇請胡志強市長代為尋找她的兒子。

「我知道他活的機會不多，但請讓我帶他回家。」

母親的淚水讓胡前市長動容，何況她的兒子是因捨身救人而消失的。

胡志強一口答應，一定盡全力。

第二天一早，胡市長委請家人帶著照片，還有研究水流的局處主管，加上一百多位「守望相助」的義工，開始巡海灘。

局外人常常嘲笑託夢，局內人卻往往深信不疑：我一直認為這不是迷信，而是人打從心裏在不在乎。一個人在川流河水中，本來極為可能於滅頂後，屍體浮腫，浮上岸邊，也可能卡在海灘上的雜草區。等漲潮時，可能浪一淘過，即被捲走，從此再無蹤影。

母親説的託夢，因為那是她的兒子，她放不下。

但局外人聽了這個悲劇故事，遺憾一下，過會兒感覺就淡了，甚至忘了。

媽媽，就是媽媽。朝思暮想，午夜夢迴，她滿心渴望兒子歸來：有時候希望奇蹟出現，有時候告訴自己趕快去那裡救他。時時刻刻，她都不會放棄，因為她的名字叫做媽媽。

台中守望相助的義工們巡了一整個白天，遍尋海灘，就在月亮降臨大地前陽光如橘時，他們在海邊樹林裏，找到了這位了不起的年輕人。

愛從此在另一痕跡裏，年年流傳。

每年和這個孩子有關的節日，母親會親手做饅頭給胡志強市長，用一種最簡單樸實的方式，表達感恩。胡前市長只要身體時間許可，也一定前去探望這位母親。

就這樣，十年了，新聞之後，人們遺忘了曾經動人的傳說。但母親、胡志強都沒有忘。

每年十一月月亮還在漫遊，穿過樹林，穿過年輕人曾經攀附等待母親的枝幹。

昨日母親剛好送上蒸好的饅頭，它帶著一點水珠。我看到時心想：原來饅頭也會哭啊，水珠內有苦涩、佩服、及動人的回憶。

從台中回台北的路上，胡前市長特別送上兩包偉大母親親手製作的饅頭。

沿途我啃著饅頭，望著窗外風雲飄散，它飄不走十年的思念：河水還是慢慢地流著，也流不走世間最偉大的愛和思念。

願我們的餘生都可以以年輕人的良善為榜樣，為他散播更多愛的種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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